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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荣渔2682号“幸存者”
时间:2016-01-15 21:45来源:未知 点 击:

        幸存者
 
        比自然灾难更加凶险的是人祸,这是一个沉重而真实的海难故事,对于我们未曾经历过的人,每每读到这些惊悚惊魂由如身临其境的故事情节,人性的邪恶两面竟都在瑟瑟发抖。这一刻是选择正义还是邪恶,值得我们每一个人深思。善念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和平。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和平世界的幸存者。而我们内心中还住着一个魔鬼般的自己,永远不要低估他的破坏力量。是非已成空,让我们以这个故事为教训,无论达官显赫,还是命如草芥。对待每一个人真诚,对每一个生命爱惜。


         本文引用新闻网址1:http://news.sina.cn/gn/2016-01-14/detail-ifxnrahr8287414.d.html?vt=4&pos=108&wm=5312_0010
         本文引用新闻网址2:http://mt.sohu.com/20160115/n434662009.shtml

       第一部分:幸存者回忆录《摘》


  核心提示:“鲁荣渔2682号”隶属于山东荣成市鑫发水产公司,属大洋鱿钓船,船长三四十米,主机功率为330千瓦,2010年12月,渔船载33名船员出海,前往秘鲁、智利海域钓鱿。其间渔船失去踪迹。出海8个月后,被中国渔政船拖带回港时,船上只剩11名船员。历时近两年的侦办和审理后,11名生存船员被判杀害22名同伴,其中6人判处死刑。《时尚先生Esquire》记者找到了其中第一位刑满释放 者,请他讲述了整个故事。

  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,以为别人即使不像自己一样对世界安之若素,也不会离经叛道到哪里去,并在庸常的时日里养成了一种根深 蒂固的见解:平平常常是人生的常态。善平平无奇,恶,也大半属于所谓“平庸的恶”。这种观点固然不算错,但需要一点小小的修正。

  2015年临近霜降的时候,为了四年前的“鲁荣渔2682号”远洋杀戮事件,我在东北一座小县城的郊外找到了“赵木成”。

  为受访者考虑,此为化名。当时的船员赵木成因卷入杀戮事件被“判处有期徒刑四年”,我去找他时他刚好羁押期满。初次见面地点是条寒风吹拂的乡村公路。 他不满30岁,面庞粗糙黝黑,眼角耷拉,矮壮的身躯裹在土黄色的夹克里,像是从一百年前的照片里走出来的人,带着那种时不时望向你背后的、犹疑的眼神。他 问我,想知道些什么?答案是显而易见的:我想知道人。

  “鲁荣渔2682号惨案”在山东威海宣判

  “杀人的过程,还有刘贵夺这个人。”我说。

  我们在他家乡的柳河堤坝上钓着鱼,就像某种对比和象征——当初把他引向灾祸的正是遥远秘鲁和智利海域的钓鱿作业。他似乎时常感到焦躁,四下无人,仍不时回头、站起,在身后的空地兜转一圈,又坐回去,继续呆呆地盯向水面。

  他终于开始向我讲述4年多前的亲身经历。

  第一天就发生诡异的事情

  曾经“鲁荣渔2682号惨案”轰动一时

  “鲁荣渔2682号”接船的第一天,就发生了某种征兆式的事情。赵木成说道。

  “第一天出的事就挺诡异的。那时还是11月份,最开始去的一个大师傅(厨师)姓严,他也是大连的,大副找的人,以前在别的船的时候还好好的,那 天晚上他们在船上打扑克,我用手机没事看小说,有8 点多钟,那个大师傅就在那儿喊‘杀人了、杀人了’,喊了反正连着作了有10点到12点多吧。在哪个屋都喊,给他那屋好几个人都吓什么了。将近1点的时候, 他让船长给叫上去骂了一顿,骂了一顿老实了,在那儿坐着。

  快1点左右吧,在那屋待了不一会儿之后自己出去了,我们都以为他去上厕所了,以为他好了。直接跳海里去了。那天正好降温,刮大北风,五六级,在 石岛蚧口码头跳下去了,往港口中间游的。我们船就出去找,找了得有半个多小时,天当时黑黑的,中间正好有个站锚的船,发现了给他救上去。

  大副当天就给他送家去了,他家人说脑袋多少受过刺激,他妈死的时候受过点刺激,后来告诉回家之后几天就好了,还想上船,最后没用。就换了个大师傅老夏。”

  本文作者在这里补充一个事实:后来替换上船的厨师老夏就成了第一个被杀的船员。

  “这个事儿确实是挺诡异的。因为是接船的第一天,不是时间长。接船第一天,还没有正式出发,要上物资,机器也得大修一次。”

  鞭炮一响,前往秘鲁

  “我是崔勇打电话叫去的。崔勇是大连本地人,我跟他关系还行,反正算是比较不错的,以前在同一个饭店干过。当时我在镇上,自己在家弄一个烧烤 摊,路边摊,那年夏天一直下雨,不赚什么钱。正好给他打电话,没事闲唠嗑,过两天他又给我打,告诉我有这个活。他当时说工资一年是四万五,完了之后还有提 成。

  那阵儿我刚处了对象,知道家里条件不好,达不到她的要求,想挣点钱回来,最起码有点资本,所以我想先看看。

  之后先让我们办那个海员证,我想想先办吧,反正公司掏一部分钱。一共就上了三天课,考试也是连抄带那啥,基本就给证了。办完之后从大连10月5号去的山东。

  当时倒也没什么太大顾虑,唯一是工资。主要当时想挣钱嘛,在陆地上攒不下什么钱,出去吧两年之后最起码,有钱也没处花在那块,还能攒下。想上去挣点钱,完了之后回到陆地上做个小生意。

  到公司之后,我们那艘船还在海上没回来,就搁那儿等。船员一共找了33个,最开始是35个人,后来有一些走了,都是因为家里的事,有一个因为他妈是被车刮倒了还是自己摔了,反正胳膊摔断了,家里没人照顾,他下来不干了。

  留下来的这些,开船前我都见着了,平时也一块吃饭啥的。没觉着他们怎么,跟我一样,都打工做点小生意。

  有个叫项立山的,头发全白了,有50多岁,说他以前弄死过人,打过两回劳改。”

  事实上,项立山两次犯罪记录都是盗窃。船上至少有两人有犯罪记录,其中一人曾被判无期徒刑。

  33名船员中,除了船长李承权外,管理人员还包括大副付义忠、二副王永波、轮机长温斗、大管轮王延龙等,其他为普通船员。船员主要来自辽宁沈 阳、朝阳、丹东、抚顺、大连,吉林长春,内蒙古,山东等地。船员们多数也是亲戚、熟人之间互相邀约,比如温斗与船员温密是叔伯兄弟,二副王永波是船员吴国 志妻子的表兄。来自大连的25岁船员王鹏也是受同时学驾驶的“师兄”温斗邀约,抱着到外面闯一闯的念头,不顾家人反对登上“鲁荣渔2682号”。

  “还有几个内蒙古人,说话用他们那蒙古语,别人也听不懂。这伙人里面我只认识崔勇。

  崔勇在小客运上班的时候,几个人在出租屋打牌,喝酒耍酒疯,把房子一把火点了,后来家里赔了很多钱,他想挣点钱给人还债。他比较大大咧咧,比我稍微高一点,胖乎乎的。

  船接着以后,好几天时间一直往上面搬物资,鱼肉米面什么都是公司给,还有那些蔬菜。再就是装灯,钓鱿鱼得靠亮光吸引鱿鱼,船头这块有个杆,上面有个连接,一边一个,上面都挂着灯,一个两千瓦,飞利浦的,有这么粗吧,挂了十几个,人眼睛看时间长了受不了,都流眼泪。

  我自己带了些方便面、矿泉水、饮料、啤酒什么的,自己花钱买的,啤酒一人带五六捆,烟我带了30条,因为要两年抽的。中途也能补,在货轮上,补的话太贵了,一条能贵百八十块钱吧。

  到后面也打过退堂鼓,家里和朋友都不愿意让我去,说太远了,但是想想跟家里都说完了,感觉不去吧还有点,好像是不能遭那罪,不能那啥似的,办点啥事你老是中途而废。

  而且前期考船员证、上物资也花了七千多了。

  过了几天正式出海,公司一次出去七条船,有几个船是黑着去的,有船员证的都在我们这艘船上。海关过去查,挨个儿对出境记录,开出去不远之后边检就走了,开十分钟就行了,我们就停那儿,公司再派另一条船把其他人送上去,有十多个没证的,其中就有刘贵夺。

  刘贵夺带了165条烟,垒老高,从床铺一直垒到顶上,他一天晚上得三盒,还说‘这他妈上了船还不知道咋回事,烟我不能亏了自己’。”

  这165条烟都是赊的。

  “刚开始感觉挺好的,一看就一望无际,心里瞅着挺敞亮的那种感觉,但时间长了之后看不着陆地,就感觉心里没有底了。我开始一直吐,一天吐好几回,到了16天之后晕船就好了。

  往秘鲁去的路上,大家关系还可以,反正要去打鱼,都在一艘船上,成天就打打牌,天南海北胡扯,乱侃,说回来之后怎么样怎么样,买个改装的车,要不就出去玩,把钱全花了,反正说了很多。我不算太爱说的,比较适合当听众。

  他们天天推牌九,我偶尔玩。赌的还不小,身上多少有一点现金。我的钱我其实没花多少,都让崔勇借去了,两三千吧。说实话我真不爱借,打牌我真不爱借。

  快到秘鲁的时候,有一次我回寝室,看见刘贵夺那块放着个小笔记本,没啥事儿我寻思在那翻翻,我看他记了一些数字,我问他,说是航行坐标,我说你记这个干啥,告诉我没事儿就闲着玩记的。

  反正具体他怎么想,搞不明白,感觉他总在琢磨事儿,一般人看不透他。

  40来天之后,2月的最后一天,我们到了地方(秘鲁海域),开始钓鱼。晚上天黑开始钓,灯一打开,鱿鱼冲着光就游过来,把钩下下去,感觉有鱼往上薅就行了,没什么技术含量,看看就会了。刚开始有鱼咬了都不知道,一个人拽十多斤鱼都拽不动,感觉太沉了,都两个人拽。

  几个月下来,我钓的总比别人少。刘贵夺最多,有一个月钓了13000多斤。我俩位置没差太多,我也向他学过,问过下多深,比如50米的水层没有鱼,就下70米。我的钩有时候修修整整的,他的钩连弄都不弄,有时候都歪了他也不弄,就钓那么多。

  刘贵夺跟我、崔勇,还有黄金波,年龄比较接近,能聊到一块去,他要是看不惯谁,基本就不跟人怎么说话。虽然平时关系不错,但我感觉刘贵夺心里吧,挺傲,对我们也有点瞧不起。”

 

  海上黑工

  “海上有收购船,船舱的鱼满了之后,就得到收购船去卸货,下到舱底,一人50盘、一盘30斤,往上举,那个最累,而且我个儿矮,比较吃力。要赶上卸货的话,可能两天一夜都不能睡。

 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,我对刘贵夺印象还不错。听说他当过兵。身体不算壮,甚至有点瘦,但挺为别人着想,卸货的时候,我个儿矮,刘贵夺一般都不让我下,我一共下去过一次两次,都他帮我举。

  他家里什么情况,我不太清楚,反正也挺穷,父母在黑龙江种地。

  时间一久,就不知道听谁说的,传出来的,说公司那个工资有点不准,说回去要找事儿,要扣工资,合同也不对,一开始说保底四万五,其实是按一斤鱿鱼两毛五算,钓够了,才能拿到那么多。

  刘贵夺脑瓜比较快,一算账,发现最后挣的还不够他买烟的钱。我感觉不可能,那么大公司还能差这几个人的工资。

  这些都是船员私底下传,没问过船长。

  船长叫李承权,后来也判了死刑。很高,个儿很大,脾气不好,有个船员惹他不高兴,一拳打过去,眼圈都黑了,船员之间起争执,他总向着自己的老乡,再有就是打耳光。

  新换上来的大师傅,老夏这人,平时吧诈诈唬唬,爱拍船长马屁,总以为自己年龄大见过世面。他和船员姜晓龙家都是黑龙江,离得还不远。出事以前有 天晚上喝点儿酒,老夏怎么骂姜晓龙来的,吵吵,姜晓龙拿刀去扎他,没扎着。后来我们下去把他拉下来。船长给姜晓龙打几撇子,要撵他走。姜晓龙当场给船长跪 下了,告诉我错了,喝多了什么的,刘贵夺也在那帮求求情。可能他们从那儿开始有点结仇。

  慢慢的吧,开始的新鲜劲儿过去了,船员也都皮了,偷懒耍滑的人太多了,早上钓完鱼,得把鱼分出来,30斤一盘,单个超过8斤得分开,头是头,就是三角那个,翅是翅,身子是身子,称斤,然后给分类,洗完之后装盘入冻板间,这就完事了。

  钓同样的货,人家别的船早上8点钟9点钟就能收完了,我们得10点、11点、12点,一到这会儿就找不见人,都跑去偷懒了,最后船长也不管了,也生气,天天总喊,都没人听。剩下那些人干到2点才睡觉,我就建议船长轮班,他也不听。

  刘贵夺还可以,不怎么偷懒,但那阵子他经常拉着其他人说话,神神秘秘的,心思也不在钓鱼上了。”

  案情材料中记录,刘贵夺当时曾就提前回国与船长沟通,但船长告诉他,“你们回不去了,都没办船员证,其他船不敢搭你们回去,否则就是偷渡,你们 干也得干,不干也得干!”而刘贵夺所设想的诉讼途径,后来证实也无法实现,因为公司与船员签订合同时使用了虚假公章,他们事实上是一群困在海上的黑工。

  如此一来,事情如何发展,便取决于船员当中有着什么样的人物了。

  “有一天刘贵夺对我说,咱们干活累,公司很黑,违反最低工资标准,合同上说的钱肯定拿不到,他说他想回家去,跟公司打官司,还说他认识济南比较好的律师。我问说,‘这咋回去?’他支支吾吾,再没说别的。

  走前又说了一句,告诉我‘公海上杀人不犯法’。”

  劫船杀人

  2011年6月16日,智利海域,杀1人

  刘贵夺秘密串联持续了半个月。赵木成每天仍旧按时收拾好钓具,把鱼钩沉到平静的海里。

  “那天晚上,我下钩没多久,鱿鱼就咬了钩,钓起来之后,我想起有把新鱼刀,刚磨过,溜尖溜尖的,放在前甲板。取完回来,看见一个人趴在船舱口聊天,是刘贵夺。

  看我拿刀过来,刘贵夺说,你刀挺好,你借我看看,借我使使,使使一会儿再给你。借完之后他才跟我说,‘一会儿劫船,你参不参加?’

  听是劫船,我说‘不参加’,他又说,‘劫完船之后,肯定有不听话的,把救生筏打开,把他们扔到里面,之后联系别的船过来接,咱们开船回家’。我说‘看看吧,我胆儿不行,干不了这个’。他说行,拿着鱼刀走了。

  回到钓鱼那位置,当时我也害怕,因为我知道一会儿肯定要劫船,我也不敢去告诉谁,我不知道谁和他是一伙的,我只能在那块瞅,那阵儿瞅谁谁像跟他一伙的。

  知道大副、二副肯定不能是,轮机长肯定不能是,都是船长的人,但是离我太远了,我不可能上那块去找他们,太明显了。

  当时我身边就没有商量的,全是船员,他们也都在那儿装样子,鱼刀都收到了跟前。

  一会儿黄金波出来了,他那几天因为贫血还是低血糖,晕倒了,好几天没干活,我看他穿立正(整齐)了,把鞋什么都穿上。我说你干什么,他没搭理我,直接上船长室去了,不一会儿刘贵夺他们几个也上去了,我一看就知道什么事儿了。

  船上的大灯很亮,晃得人眼睛疼,船长室啥情况我也看不到。他们进去不一会儿,刘贵夺就在那儿喊,告诉(大家)起锚,告诉收钩,之后当时也都起了,因为不知道到底是船长还是啥(的命令),我们都起了。

  舷梯,就是往二层甲板爬梯子那块,一边一个人在那儿守着,拿把刀,那阵儿都知道出事儿了。

  之后像大副、二副,还有大车这帮人,(这些船长的人),他们就上去了,手上什么也没拿,上去之后就劝那帮人,告诉‘想回家咱也不用这样,说一声咱回去就完事儿了’。

  反正我就听着这句话,我知道出事儿了就上前面大甲板去了。

  具体刘贵夺说什么我没听清,因为当时发动机一开噪音挺大。后来二副把船就启动了,开始收锚,就在收锚那段时间,大师傅,做饭那个老夏,拿把刀上去了,嚷嚷,‘这帮小逼崽子还想劫船’。

  我听见他们在船长室喊叫,刘贵夺喊‘放倒、放倒’,几声过后就没了动静。

  我第一次知道厨师夏琦勇之死的具体情况,是在一年之前,在朋友发来的寥寥几页案件材料当中:

  2011年6月16日23时许,刘贵夺先指使黄金波、王鹏破坏船上的通讯设备、定位系统,安排姜晓龙等人把守舷梯,随即伙同包德、双喜等人持 刀、棍闯入船长室,用刀捅棍打等方式控制船长,威逼其返航。厨师老夏发觉情况有变,提刀上来解救,进入船长室后,后背中了此前已与之结仇的船员姜晓龙两 刀,老夏反身抓住刀刃,争夺中被铁棍打断左腿,跪倒在地,姜晓龙一刀捅进胸腔,又在脖颈上抹了两刀。刘贵夺补刀后,指挥其他人将老夏扔进了大海。

  “过一会儿,黄金波下了舷梯,从右边过来,问我‘有烟没’,递烟的时候,我发现他的手一个劲地抖,他说,‘老夏死了’。”

  讲述完这段经历,赵木成又勾着手,在兜里寻找着香烟。

  “黄金波在我那呆了一会,怎么走的我都没看着。过了一会儿,姜晓龙站在二层甲板喊我,说‘小赵’——他比我大10岁,管我叫小赵——‘你上来一 趟’。我也不知道啥事儿,磨磨蹭蹭地往上走,他告诉我说,‘小赵,你上屋睡觉去吧,没有事儿,那谁没了,明天早晨你开始做饭’。

  我说好,然后上去了,正好拖鞋在二层甲板放着,一看全是血,我想拉倒,就没穿,光脚进去了。脱了雨衣水裤,进屋躺着,想着以后怎么办,睡不着,胡思乱想。”

  “往回走”与“那家伙装X”

  “我住的是个12人间,其他人慢慢都回来了,没什么太大反应,反正都挺沉默,脱衣服。老船员包宝成,他说‘没一个人就没一个人,回去就说刮海里了,给鱼带下去了,海上常有的事,这玩意儿回去很好解释。’我看刘贵夺也没吱声,没说同意,也没说不同意,坐在那儿收拾鞋袜。

  从那会儿开始,感觉刘贵夺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。”

  事发后船长李承权被迫用卫星导航设定返航路线,并由王鹏掌舵返航。

  “当天晚上我们就开始往回跑,打算绕到夏威夷那块,再一路往西,如果顺利,大概50天返回中国。劫船的时候,刘贵夺他们就把通讯设备拆了,第二 天又收了所有的鱼刀,救生筏拿钢筋绑死,4个人一班,每天拿把刀轮流走岗,看着船长、大副和二副他们,不让他们乱动。刘贵夺那伙人有9个,主要是他和内蒙 古人包德管事儿。”

  刘贵夺举事团伙随后稍有扩大,基本维持11人的规模。刘贵夺掌控局面,但团伙内的6名内蒙古籍船员实际上听从包德的指挥。

  黄金波扮演的是刘贵夺的亲信、随从的角色。黄金波只有19岁,是跟赵木成、刘贵夺年龄相近且年龄最小的一个。

  “黄金波是(内蒙古自治区)牙克石人,挺高挺瘦,看起来还是个小孩,我忘了是听谁说过,黄金波在北京有家,有车有房,条件很好,但他说自己从小有个海员梦。上了船之后,黄金波学会了抽烟,刘贵夺就把自己的烟给他了,也没提过钱的事。

  刚上船那会儿,我还以为刘贵夺带那么多烟,是想在海上卖烟挣点钱。

  刘贵夺对黄金波有点像大哥,黄金波很服他。

  每次他们那伙人开会,刘贵夺说话的时候,黄金波就拿笔记本记。

  刚往回走,大家都挺紧张,后来的十几天其实挺轻松。心想着就要回家了,很高兴,没个人就没个人,就说刮海里了,让鱼带下去了,海上常有的事,反正好解释。

  慢慢的,其他船员开始喝酒、打牌,一说老夏,都说‘那家伙装逼’。

  还剩十几天就回去了,我心里也挺轻松其实,那会儿反正也不钓鱼,每天天没亮,我就到货舱里,拿蔬菜、面条、鱼肉,还有猪肉,都是速冻的,反正就那么回事,随便搞搞。”

  从出事时起,船长李承权就被刘贵夺举事团伙看管。

  剿灭管理层

  2011年7月20日左右,夏威夷以西海域,杀9人

  “老夏死了有二十多天,刘贵夺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,他只跟他那伙人聚一堆,说这说那,还不让其他人说悄悄话。那时候刘贵夺,我看出来,反正疑心 很重,一会儿说‘那几个没啥事儿捅咕捅咕在后边’,一会说‘这几个人在那聚堆说话不敢大声了,害怕让人听见’。其实没啥,他们都是船长叫上船的大连老乡, 原本关系就好,总在一块。

  再加上听着一点风儿,说要把他们(劫船的一伙儿)绑起来。不知道谁偷偷说,二副他们打算把劫船的一伙人绑了,回去向公司邀功。而且那段时间,船的油耗变大了,比平时多了好几倍,辅机也没了几个,刘贵夺很紧张,‘妈的到底咋回事?’反正骂来骂去的。

  我一直想不通,为什么大家都愿意听刘贵夺的?论年龄、论体格,都轮不到他。”

  如果赵木成像我一样也身在事外,并且看到案件材料当中的记录,一定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——刘贵夺借以让船员们服从的,并非强力,而是冷酷、多疑与某种似以凶险为乐的“机谋”。

  案件材料中记载:在刘贵夺怀疑轮机长温斗故意破坏船上设备、阻挠其劫船回国的时候,最初策划劫船的同伙之一薄福军向刘贵夺告密,“他们要*河蟹*,还要拉我一起”。

  当刘贵夺进一步追问时,薄福军为“*河蟹*团伙”说了几句话,刘贵夺感觉“薄福军叛变我们了”。

  “那天12点多(北京时间)天就亮了,我醒了,醒来之后就躺那块儿抽烟。当时倒没有什么异样,从出事开始,上面的12人间人就不多,在屋里待的 时候也少,那天我看见好几个床上没有人。这时候刘成建进来了,问有没有人醒着,醒了出去一趟。瞅瞅我没放声,他之后掉头就出去了。四五分钟他又进来了,还 问有没人醒着,我下铺的刘刚醒了,问啥事儿啊?告诉‘你出来一趟,没有事儿,帮个忙’。

  出去没到两分钟,听‘啊’一声,声还不算太大,因为出门那是个烟筒,突突老响,那阵儿我还没往心里去,又听噗通一声,但我还是没往太坏的方面想。忽然,听前面舵楼那面,听音乐放得响,嗷嗷声挺大的,那阵儿感觉有点不对劲儿了。”

  当时,刘贵夺在舵楼组织指挥,以播放高音音乐为掩饰,开始连环杀人。黄金波将温斗从机舱四人间叫出,并骗至舵楼驾驶室,姜晓龙等五人趁机下到机舱四人间,持刀将温密杀害后抛海;当温斗从舵楼返回时,姜等四人持刀向其身上乱捅,并将其推入海中。

  接下来轮到十二人间宿舍里的船员。岳朋、刘刚先后被从宿舍叫出,被持刀乱捅后抛入海中。

  “过了没几分钟,刘成建和包德他俩进来了,拿刀进来的,直接奔二副王永波床上去了,那阵儿他正在那儿睡觉,到那儿一人扎了一刀,扎一刀二副醒了,拿手去够他俩,没够着,直接掉地下了,完了又上去一人扎一刀。然后刘贵夺就进来了。”

  赵木成此时看到了最残忍的一幕。

  “刘贵夺就进来了,就说,‘哎,这不是二副嘛,你咋躺地下了?’说一句给一刀,‘肠子都淌出来了,’一刀,‘这咋整?’又给一刀。当时行李箱在我和二副中间挡着,我看不着他,反正刘贵夺那姿势我看得很清楚,猫腰扎的。鱼刀拔出来呲呲响,二副躺在地下哼哼,喘着气。

  我那会儿半躺在床上,吓得没法动弹。

  刘贵夺动完手,站起来,这么四周看看,转过身看着我,说‘当初让你加入你不加入,现在知道害怕了?’他那表情感觉挺兴奋,还满脸带笑的。又说 ‘你是我兄弟,我先不动你。’但是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他说这话。刘贵夺说我是他兄弟,总共才认识几个月,(当时已经)10条人命,谁能信谁的?

  我搞不懂这个人,后来他又对我说,‘你好好回家’。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的。

  刘贵夺杀人的那个狠劲,你想象不到,跟平时完全是两个人。杀二副那天晚上,二喜和戴福顺拿着鱼刀,把船长的人逼到船边,不敢下手,刘贵夺看见了,过去捅了两刀做示范,他俩再捅,完了推到海里。后来老是听他提起这件事,数落二喜,说他‘一点事儿都做不了,太完蛋了’。”

  当晚和次日凌晨,姜树涛在渔船右舷廊处被杀害后抛海,陈国军在渔船前甲板被刘贵夺直接推入海中。当日下午,吴国志被刀捅后被迫跳海。

  告密又被怀疑叛变的薄福军也在劫难逃。杀戮开始后,刘贵夺分配给梅林盛、王鹏每人一把尖刀,“你俩手上也沾沾血。问问薄福军有没有银行卡,没有就直接放倒。”薄福军被二人袭击,被堵在船边血流不止,刘贵夺将他踹进了大海。

  检方起诉书中作如下描述:2011年7月20日左右,刘贵夺召集姜晓龙等人,预谋先杀害疑有反抗迹象的温斗、温密、岳朋、刘刚、王永波、姜树涛等六人,再杀害吴国志等另外三人。

  船长李承权本人却幸免于难,依旧被看管。

  无路可逃

  原本距离回国还有十几天航程,突然的杀戮中断了计划,刘贵夺打算偷渡日本,他告诉船员“日本有个朋友,能帮忙办假证”。

  第二天一大早,赵木成照常做好饭,发现人少了很多。

  “除了刘贵夺他们几个以外,剩下几乎就没人过来吃了。我就出去了,上后边甲板待着,甲板上没有一点血,他们连夜洗了。我走来走去,不知道该干点什么。我自己在那儿也害怕。

  姜晓龙,就是杀厨师老夏那个,看我在后边待着,他就从前面回来,过来唠唠嗑,告诉我‘心理压力别太大,没想动你,不能动你,咱们都是朋友,我不 一定哪天也下海里去了,能帮上忙我肯定帮一把。’完了我就跟他说,你们啥时候杀我你提前告诉我一声,我自己跳下去行了,不用你动手。

  其实我嘴上虽然是这么说,但是我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。你要真动我的话,我是能拉一个垫背的我就拉一个垫背的,当时心里倒是多少有点是这么想的。咋说呢,多少给他一点儿假象。

  其实我在渔船上四处查看过,一心想找个地方藏起来,让我藏一个月半个月的,之后就到家了,就跑回去了。船上就那么大点儿地方,真没处藏。船底有 个水舱,装淡水的,你可以进去藏,但上面是螺丝拧上的,出水口和入水口就这么大的口,人能进去,关键你盖不上了,人一下就能看出来。像船的夹板什么的我都 掀开过,看能不能藏人,那里面是那种填充泡沫,太窄了,爬不进去。

  如果有能漂浮的,救生衣或者曳网球,抱着跳到海里去,也行,带个鱼竿就行了,鱼眼睛是生理盐水。我考海员证的时候学的,还知道怎么蒸馏淡水。可 是不行,救生筏让钢筋锁着,刀砍都砍不开,能漂浮的东西,全都让他们收了,直接跳下去绝对活不了,哪怕抱着东西也活不了,没有动力,你游出去几百米,海流 一冲又回来了。”

  大学生跳海

  失踪1人

  “大学生马玉超睡在我下铺,那天晚上跟我说‘不敢一个人住’,天亮以后就不见了,人怎么没的谁也不知道,东西都没少,可能直接游走了。肯定死了。刘贵夺知道马玉超不见了,就在船员面前说,‘他咋跳海了?没打算动他,他是我的人,是我的卧底。’

  我们之前都不知道马玉超是卧底,到底是不是谁也不清楚,反正刘贵夺就这么说,他故意制造这种气氛,大家都很害怕,一见到有人过来就紧张得不行,互相也不敢说话,二副和轮机长就是聚堆说话死的。”

  两人秘密投诚

  “我们撒尿一般都朝着船舷外边,冷不丁推一把就下去了,那会儿撒尿都得先观察一阵。刘贵夺自己也睡不好,搬进了船长室,上床后得找两个人守着。 我做饭他也不放心,找人监视,害怕给他们下药,表面说是看管机舱,怕货物毁坏机器什么的,我心里有数,他们就是看着我,怕我在饭里动手脚。一直我就没想过 他们会信任我。

  那会儿真的谁也不能相信了,都害怕。

  有一天,崔勇,就是跟我和刘贵夺、黄金波年龄差不多的,他来找我,说‘你跟刘贵夺比较好,你帮我去劝劝他,咱俩不行加入他们得了,如果真有那啥的话回去再说,反正真有事儿的话能往后靠就尽量往后靠。’

  崔勇平时很懒,想吃点啥不爱动弹就让我去给他做,刘贵夺就多少有点看不惯,俩人吵吵起来,让我劝开了。崔勇因为这个害怕了,加入的事他说了好几回,一开始我不想去,之后寻思还是去吧,因为我心里也没底。

  我们先找姜晓龙,他说‘最好别加入,这事儿没法回头’,完了又说他说了不算,得找刘贵夺。第二次杀人之后,刘贵夺搬进了船长室,我俩在外面喊了一声,‘刘哥,你出来一下。’

  刘贵夺出来后,崔勇就说,‘刘哥,如果再有事儿的话你叫我们俩就行了,我们肯定跟你一块儿。’他说了半天,看起来挺紧张,我在一边坐着,啥也没说。

  刘贵夺不想让我俩加入,说:‘别加入,回家就行了,我们上日本还不一定有没有事儿,能回家尽量回家。’崔勇不放心,又说,刘哥,有事儿你记得叫我们。

  ‘看看再说吧,应该没有什么事儿。’刘贵夺最终也没说行不行,转身走了。”

  赵木成说着,从鱼钩上抹下两条拇指长的小鱼,扔在脚边的杂草里,任它们一张一翕地喘气。“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能活着回来,就想死也死得离家近点儿,我不相信有鬼,万一有,我离家近点做鬼。”

  又一场叛变阴谋

  就在赵木成和崔勇秘密投靠的时候,另一场叛变也在渔船上酝酿。

  案情材料记载,那天临近中午时分,刘贵夺在甲板召集全体船员,称去日本需要钱,要求船员假装生病,通过卫星电话向家人索要5000块钱,转账到一张邮政的卡上。按照船员们的供述,刘贵夺的做法激起了矛盾和猜疑。

  姜晓龙供述,“我说家里面真没钱,没办法打,刘贵夺让我多少打点,结果我俩吵了一架。”

  很多船员家里拿不出5000元钱。

  当天下午,内蒙古帮的首领包德悄悄找到刘贵夺举事团伙的核心成员之一、同为内蒙古老乡的黄金波,以好言相劝的姿态告诉他,“刘贵夺打算只带两三 个黑龙江老乡去日本,剩下的全杀了”。包德想要拉拢黄金波入伙,并抢在刘贵夺之前下手。黄金波对包德说,“刘贵夺无情无义,连我也得让家里给他打钱。我加 入你们。”

  此时,包德已将内蒙老乡集中到底层的寝室居住,如果起了争斗,刘贵夺未必有把握。

  黄金波成了船上的第二个告密者。

  根据黄金波的供述,他离开包德处后,立刻找到刘贵夺,“有个很严重的事情,我得告诉你。”

  刘贵夺立刻问,“是不是包德他们想杀了我?”

  黄金波惊讶地点点头。

  赵木成对此印象深刻。

  “刘贵夺跟我们这些船员不太一样,像是因为什么事藏在船上似的”。

  连环计兼借刀计

  上次杀戮4天后,日本以东海域,杀“内蒙帮”6人

  此时的力量对比,刘贵夺并无优势,如果吸纳新生力量,可信任的,或者说可利用的人,也已经不多。他的做法复杂、凶狠而有戏剧性,看似违背常理。

  根据案情材料的记载,听完黄金波的告密,刘贵夺立刻找到了此前的敌人和手下囚徒,一直被看管着的船长李承权,拉他入伙。刘贵夺告诉船长,“我手 上有七八条人命,剩下的人想要活命,必须沾点血”。他知道船长与已死的二副王永波平日以兄弟相称,就挑拨说,二副是包德杀的。于是,船长李承权同意追随刘 贵夺。

  当日入夜,刘贵夺将自己的人聚在一起,叫来了刚刚投靠的船长和崔勇。他将包德等4人的姓名写在纸条上,让同伙传阅。

  刘贵夺塞给崔勇一把鱼刀,安排他先回寝室,成为诱饵。安排船长持刀在甲板等待。随后,由于对新入伙的这两人并不放心,又安排了黄金波和刘成建躲在甲板隐蔽处监督。

  随后,刘贵夺本人出马找到包德,编造了一个谎言,告诉他船长前来投靠,打算让船长杀掉崔勇,沾沾血,需要借包德的鱼刀一用。包德同意了,交出 刀,并按照刘贵夺的安排,到寝室里召唤崔勇到甲板,以便让船长杀掉崔勇。崔勇将鱼刀藏在身后,跟随包德到了甲板,这时,船长已经持刀在那里等待了。包德此 时毫无防备,遭到船长与崔勇的前后夹击,鱼刀不断朝他身上乱捅。

  在一旁隐蔽监督的黄金波和刘成建这时也加入了围攻。

  包德受伤后向内蒙同乡大喊,“都出来!”但没有一个人敢动。

  第一次杀人的崔勇见包德满身是血,兴奋地上前,将鲜血抹在自己的脸上,喊着“我沾血了,我沾血了!”

  船长等人将包德捅伤后,逼他跳入海中,并逼问“内蒙帮”同伙的名单。

  那段时间,赵木成已经连续几天不敢睡觉,每天最多睡一个小时,杀包德时,赵木成正躺在床上。

  “我那阵儿就迷迷糊糊的,往外面看看,还不到4点天就黑了。随时害怕人进来,真的。到后来我是怎么醒的?听那个高音喇叭,船上有那个大喇叭喊话 器,突然响了,我寻思听那个是船长声,船长开始喊,‘包德,你同伙还有谁,你赶紧说吧,我都知道了’。船长喊两声之后变成刘贵夺的声了,刘贵夺又在那喊, ‘你以为黄金波是谁的人?’当时我就蒙了,具体咋回事儿?因为当时他俩联合事先我一点都不知道。”

  赵木成离开椅背,坐直了身子,瞪着眼睛,仿佛眼前有一团雾气,他想竭力从中寻找出什么。

  随后,“内蒙帮”被逐一清除。邱荣华、单国喜分别从机舱四人间宿舍和前铺叫出,被逼跳海。双喜、戴福顺被人持刀看管在十二人间宿舍,后亦被迫跳海。包宝成,当初说“没一个人就没一个人、这玩意儿回去很好解释”的老船员,也被逼跳海。

  “之后不知道听谁喊,‘那不是包宝成双喜嘛,双喜啥时候跳海里去了’,之后就告诉说是淹死的。

  具体的我真记不清楚,当时那阵儿脑袋没空白都不错了。

  几分钟过后,高音喇叭关掉了,我听着刘贵夺在甲板上喊,冲我住的寝室里面喊,说‘单国喜,出来!’单国喜就出去了。

  外面怎么的了,这个我一点儿没看到,因为门那块有个门帘,挂着一个大棉被,因为有空调,那阵儿天正热,光听着声了,‘啊’、‘噗通’两声。完了又叫邱荣华,也是“啊”一声没了。

  之后把项立山和大副叫出去了,叫出去之后也问,‘是不是和包德一伙的?’告诉不是,完了又说了些话,告诉‘你俩老实点儿,回去吧。’回来之后他俩就想去那边尿尿,还让刘贵夺给骂一顿,‘你俩要跳海啊?不想活了是不是?’告诉说是去尿尿,‘赶紧回去’,反正骂骂咧咧。

  他俩就回来了。不一会儿刘成建进来了,把我手机给要去了,告诉我‘刘贵夺叫你,出去’。

  当时我就蒙了,以为要弄我。我就磨磨蹭蹭上去了,刘贵夺那会已经回了船长室,他坐在床边,看起来很累,又有点轻松的感觉,告诉我‘别害怕,没有 事儿,过两天我们这几个就上日本了,你们也别害怕,手上没沾血,没沾血这帮你就回国就完事儿了,回公司你爱怎么说怎么说,我们上日本也无所谓了,都杀了 人,能跑到啥时候就啥时候。’完了他又说,‘你到厨房去煮些面条吧,办完事儿人都饿了,先吃点’。”

  赵木成不清楚这次杀戮为什么刘贵夺只叫了崔勇,没叫他。

  “我不知道,可能人手够了吧。这个真不清楚。有一个事,我觉得挺奇怪。那天刘贵夺让船员给他打5000块钱,轮到我的时候,我打给了我小妹,她 告诉我说我妈手机丢了,新换了号码,让我给她打个电话,老念叨呢。我看了眼刘贵夺,他说‘打吧,告诉你妈过段时间就回去了,别担心’。我没想到他能让我 打,可能他知道我爸死十几年了,家里就我妈一个。但我想了想,没打,把电话还回去了。”

  每一次赵木成向我讲起对刘贵夺的看法,末了都以一声感叹收尾。

  “刘贵夺很有城府,比我们这些人……成熟。”

  刘贵夺远在黑龙江的家人叫他“小二”,家人印象中,他“孝顺,聪明,后悔辍学早,羡慕有文化的人”。15岁那年,村里大旱,刘贵夺第一次离家, 在建筑工地、养殖场卖过苦力。决定上船的时候,父亲开着拖拉机送他到县城,平日里老父亲只抽自己种的烤烟,刘贵夺买来两包香烟,塞给父亲,便离开了。

  海底总阀被人打开

  次日凌晨4时,大管轮想与所有人同归于尽,失踪1人

  时令已入深秋,赵木成的村庄笼罩在明亮的光线里,显得宁静而深远,村巷中很少有人走动,偶尔传来几声单调的狗吠。

  “往回跑的路上,真的什么都没有,就是海,刘贵夺故意躲开其他船只。只有一次,停下来更换机油滤芯时,远远看到一艘船,没有国旗,没有船 号,20多分钟后开走了,很多人说是海盗船。渔船没什么钱,海盗不感兴趣。海上跟陆地不一样,你没有办法,就那么一艘船飘着,摆脱不了,无路可逃。”

  杀包德那晚,赵木成下到厨房里做饭,盘算着还剩几个人,“内蒙帮”包德一伙死了6个,33个船员还剩下16个。

  船还在秘鲁渔场的时候,每到夜晚,四周夜幕的深处会亮起其他船只的灯光,星星点点,尽管微弱缥缈,却让人产生身处中央、被包围、被拱卫的错觉,这时候那灯光已经不见了,窗外一片漆黑。

  “我做好饭,剩下的人都在那喝酒吃饭。吃完饭在那待一会儿,都回去睡觉了,那天晚上我在上面十二人间,在姜晓龙那个铺上睡的,姜晓龙就没让我下去,告诉‘你在这儿睡吧,别下去了’。

  那天晚上我更睡不着了,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听见有人喊,找那个王延龙,大管轮,找不着了,我当时在那躺着,听乱七八糟的,寻思又出事儿了,当时给我吓的。

  之后听听不对劲儿,完了告诉船坏了,海底总阀被人打开了,只有王延龙知道总阀在哪儿。那会儿水进挺快,告诉赶紧把那个水抽出去,有个泵,把水全抽出去,整了之后也不好使。

  刘贵夺跟我们这一大帮说,赶紧拿所有能漂的东西都绑一起,能做筏做筏,船上有些木头、床板啥的,钉个木头筏子,把能吃的啥的往上装。”

  海底总阀被打开意味着船有沉没的危险,“鲁荣渔2682号”不得不发出求救信号,但求救则会被发现。

  “刘贵夺就跟船长去修好了通讯设备,发了求救信号,说救援反正求了,但具体时间什么时候能来不知道。”

  太平洋版梅杜萨之筏

  日本以东海域,杀4人,33人仅剩11人

  “我们连钉带绑做木头筏子,木筏扎好下了水,我正收拾救生筏,大副付义忠上了木筏,他一边笑一边冲我招手,说‘别吵吵,你上来,’说了好几遍,我说‘没弄完,等会儿’。那时木筏上除了大副还有三个,宋国春、宫学军、丁玉民,都穿好救生衣上去了。

  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,‘哎,木筏怎么飘走了?’

  我回头一看,缆绳断了,木筏已经飘出去十多米,我赶紧拿绳子,正好扔到木筏上。大副捡起绳子,扔回了海里,说‘救生筏上藏了刀,他们还想杀人!我们不回去!’

  刘贵夺看见木筏漂走了,气得大骂,‘*河蟹*,我*河蟹*,回来!’疯了似的。木筏飘远了,看着慢慢只剩拳头那么大。

  刘贵夺坐在甲板上,看着挺丧气。

  没想到,船不沉了,因为货仓没东西,水仓没多少水,只是机舱进水,沉不了也动不了,只能等救援。求救时说有15个人,现在只剩11个,刘贵夺就提议,把杀人的事儿往跑掉的四个人身上推,把我们撇干净了。

  突然船长说‘猫下、猫下’,叫我们躲起来,他看见木筏又飘回来了。因为之前放了伞锚,加大了海流的冲击力,渔船往前漂,追上了木筏。

  被船长发现的时候,木筏上的四个人正用菜刀割伞锚的缆绳(以便让船失去速度远离木筏)。

  刘贵夺叫我到底下去,拿(钓鱿)铁坠上来,越多越好。拿了有上百个。伞锚割不断,木筏一点不差,正好撞上了船头。

  要不怎么说那四个人命背,真是命啊。

  船长一喊,‘砸,往死里砸’,我们就开始扔铁坠,噗通噗通下去三个人,只剩丁玉民在上面。

  姜晓龙拿起一根鱼叉,跳到木筏上,扎丁玉民,丁玉民也栽进了水里。姜晓龙很生气,大骂丁玉民,他没想到姓丁的会逃跑,他们原先一起劫的船。

  大副、宫学军、丁玉民,一边骂一边求情,慢慢游远,三个人搂在了一起。他们肯定活不了,国产的救生衣不行,一浸水,四五个小时就下沉,而且他们砸出血了,鲨鱼过来得很快。

  剩下宋国春(在海里,离得近),一个劲儿求情,但是刘贵夺不发话,我们不敢救。刘贵夺说‘薅上来吧’,我和黄金波把他拉上来,我见他脑袋流血,还找了纸巾给他擦擦。

  这时候是船长,走到刘贵夺跟前,说‘赵木成和项立山怎么办?救援要来了,他俩还没沾血。’”

  讲述到这里,赵木成仍然像开始时那样平静,手中的鱼竿稳稳地攥着,一再用“我不记得了”来抵挡细节的追问,看不出丝毫的抵触和烦躁。

  “听了船长的话,项立山立刻拿起一把鱼刀,准备捅宋国春。刘贵夺没让,说‘别捅了,你俩绑起来,扔下去得了。’

  然后我开始断片了。脱了宋国春的救生衣,绑手我记得我绑了,腿绑没绑不记得了。我看判决上写的是有人往他兜里揣了好几个铁坠,黄金波肯定拿鱼线串了五六个铁坠,拴他身上了,这个我能肯定。

  宋国春一直求情,‘刘哥,你放过我吧,咱俩也没太大的仇,回去我也不能瞎说啊。’宋国春站的地方离船尾有六七米,我用了差不多五分钟,才把他推到没有栏杆的地方。

  我一直回头看刘贵夺,没敢看宋国春,想着再给他一个机会。最后还剩不到一米,我又扭头看刘贵夺,结果,绑的铁坠在我眼前飞了出去,听到噗通一声,再看时人已经没了。”

  赵木成讲完,沉默着。

  “铁坠飞出去的时候,我肯定是推了一下,但力气肯定不够,所以是不是我导致的我不敢肯定。后来警察跟我说,铁坠和我推那把是同时的。”

  宋国春落水后,剩余的11名船员们各自走开了。那时救援信号已被接收,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。

  当时超强台风梅花席卷西太平洋,中国渔政的救援船赶来时,已经是七天之后。赵木成说,渔政船的领导上船之后,船长李承权将他拉到一边,偷偷塞了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编造的谎言:包德一伙人行凶后乘木筏逃走,剩下11名幸存者。

  事后证明这毫无意义。

  回到石岛码头

  2011年8月13日,大雨

  当时赵木成并没有感到轻松,也顾不上担心事情败露,仍不确定能不能活着回来。

  “那没准,万一半道还想杀呢?最后往回拖的路上,刘贵夺一伙挨个儿搜查房间,发现了一本笔记本,好像是单国喜的,上面记着当时杀老夏的人的名单。

  我不敢确定,主要是因为刘成建说过这么一句话,‘早知道’,我想想怎么说的,‘早知道现在这样当初还差这俩了。’反正是这个意思吧,我当时是往 我身上想,我反正尽量表现自然点儿,完了我就藏了一把刀,那把刀还是船长在甲板发现的,我也看见了,他告诉我‘把这刀藏起来,藏好。’我拿着刀,塞进了船 底的隔板的中间。

  后来我有点明白过来,刘成建不是指我。

  往回拖的时候,黄金波和王鹏,他俩没啥事儿单独总上一起凑,咕咕拘拘在那儿说,说话声还挺小的,总找笔、找纸写东西,还总背着这帮人,完了叠成纸飞机,往海上飞,有一支落在刘贵夺脚下,他捡起来看了,骂他俩,‘你俩写这玩意干啥,是不是脑子有病?’”

  赵木成开着他的电动摩托车,载着我朝县城驶去,这片城市的边缘地带多年以来没有太大变化,只是多了几栋高层住宅。他指着一处老旧小区说:

  “初中毕业完了我不上学了,在这里给人家送牛奶,一个月300块钱,累得够呛,吃住都解决不了,干了俩月不干了,又跟人学修摩托车,也挣不着钱,后来去了大连。

  大连那几年,真是过得挺高兴,在酒店后厨帮忙,店里的认识几个朋友,没事总去玩,几个人联系联系,去慢摇吧、迪厅这些乱七八糟的,那阵也是天天 去,几乎天天去,那几年挣的钱一分钱也没有,几乎就是没剩下什么钱。从24岁以后,基本上玩也玩够了,看也看够了,自己也知道该攒钱了。倒是也没什么事 儿,主要是年龄到那了。”

  坐在电动摩托车后座,我看不清赵木成的表情。

  “渔政船把我们拖回石岛码头,那天下着大雨,岸上停着一辆大巴车,还有救护车,二三十个人在那。武警把我们手反绑着,押了下去,我是第三个还是 第四个下去的。我们先上了大巴,开出去没多远,警察不知道从哪呼呼全冒了出来。他们之前藏着,不敢让我们看见,等全都上了岸才现身。然后一人一辆警车,带 到派出所去了。

  他们搞得那么紧张,其实我心情非常不错,知道肯定死不了了。

  上刑警队的时候,武警跟我说‘别害怕,把事情交待清楚,要是没你什么事儿的话很快就能回家,’我说好,再没说别的。刘贵夺在之前把我们的家庭住 址全抄下来了,如果谁要敢说实话的话他就找人,他告诉从那里捎信出去找人,家里什么人什么的都那什么。当时也存在一些侥幸心理,审讯的时候我就说包德杀了 人逃跑了。

  审我的人就说,‘你说的这个,要是我跟你说,你自己会不会信?’他们领导来了之后,告诉我‘还没说实话呢?’,瞅瞅我也没吱声,告诉我‘人家都说了,第一个死的是夏琦勇,对不对?你是最轻的,还拿按呢?’点了我一句。

  那时候第一遍口供都已经导完了,只差签字和按手印了,就在我那儿等,手印我就按,按到剩最后一页的时候我就不按了,我想想越寻思越不得劲,我把那些撕了扔垃圾桶里,就说了。”

  19岁的黄金波最先坦白,他想在案情明了前申报自首情节,最终没有通过。

  罪与罚

  根据仅有的一点法律知识,赵木成觉得自己应该会判死缓或者无期,律师说应该是有期徒刑,换过律师后,又告诉他10年以内,他想着,8年?他认为8年挺好。

  开庭时,他戴着手铐脚镣走进法庭,看见母亲坐在旁听席上泪流不止。他也忍不住眼泪,想回头看看,想跟母亲说句话,屡次被法警制止。“我心想,太对不起家人了,我妈这些年为我付出那么多。”

  跟赵木成同监的嫌犯也是船员,在一艘近海收购船上杀了8个人,抢走十万块钱。

  这位同监的嫌犯神神叨叨,端坐时脑袋乱晃双手狂甩,将一本教人放下心结的心理书背诵得烂熟。

  法庭宣判时,赵木成听到“有期徒刑4年”的判决,“心里乐坏了”,当庭表示不上诉。

  出狱前的那个晚上,他趴在铁栏杆上,向附近监室的黄金波喊,“我要出去了,缺什么东西?我给你邮点儿。”

  “不用了,家里都给寄了。”黄金波叮嘱他,“你自己出去别再那啥了,小心点。”

  黄金波最终跟刘贵夺、姜晓龙、刘成建和船长李承权一样,被判处死刑。

  “鲁荣渔2682号”最终存活下来的11人均因有罪获刑。

  刘贵夺一直死硬着,否认了所有的指控。

  儿子判死刑后,刘贵夺的父母哭着对记者说,“要是船上的人都能像鱼一样游泳就好了。”

  在看守所时,刘贵夺和另一个死刑嫌犯关在一间,他鼓动对方与自己一起逃跑,第二天就被举报。自那之后,刘贵夺被四肢固定在床板上,至今已经4年多。

  “明年(2016)春天刘贵夺就执行死刑了。还在里面的时候,有一回我戴着手铐脚镣,从那走过去,经过刘贵夺关着的那屋,他看到我,手抬起来, 他那会儿只有右手能抬起来一点点,抬起来,指着我,完了又收回去,在脑袋那这样一下,弄了个枪毙的姿势,脸上还带着笑,就跟杀二副王永波时候我看见的一 样。”

  石岛电业码头

  出狱时赵木成29岁,女朋友去了上海,断了联系。

  “什么都没有了,得从头开始,如果没那件事,我也不会现在这么惨。没去过她家找她。找不到,不想找。就算去也没什么结果。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,现在更达不到她的要求了。她在大城市待着,看得又多了,更麻烦。所以我现在一点儿不想找。”

  在我采访赵木成的时候,每到下午5点钟,他便催促着要离开。

  “我得回家给我妈做饭去。她在一个工厂做工,挺辛苦。她这个人呐,不干活的时候浑身疼,哪儿都不舒服,一干活全好了。”

  母亲如今不允许赵木成出远门,晚上也得按时回家,他答应母亲,今后再也不会离开家乡。

  几天之后,我站在“鲁荣渔2682号”出发的石岛电业码头,仔细辨认着各种渔船的型号。

  当地人说,“鱿鱼钓儿”太累,钱又少,船员只能从内陆招。码头里停靠着近百艘各式渔船,船员们有的在装卸货物、收拾渔网,有的蹲坐在垃圾桶旁玩 着扑克,一车车海鲜驶出港口,一车车冰块倒进将要出海的渔船里。你可以用“兵荒马乱”来形容那个散发着恶臭的码头,但是,也许那是种坚不可摧的秩序。

  在靠海一侧的地方,停靠着一艘锈迹斑斑的渔船,对比照片,它和鲁荣渔2682号是同一型号。我跳了上去。渔船看来已经废弃很久,遍地散落着连霉 菌也已经死掉的垃圾,从船头走到船尾,我只用了四十多步,然后绕到右侧舷梯,爬上船长室,地上散落着几本《知音》,控制台右侧放着水杯、洗洁精,还有一页 塑封过的、韩国海警散发的提醒手册。控制台左侧,赫然堆着一叠黄色的冥币。

  后侧的船员寝室里,已经空空如也,侧面的墙上写着“万能的父”,低矮的棚顶画着女人的裸体。

  走出船员室时我注意到门上的留言,“走了!胜者为王,败者为寇!拜拜。”

  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,以为别人即使不像自己一样对世界安之若素,也不会离经叛道到哪里去,并在庸常的时日里养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见解:平平常常是人生的常态。

  但是在太平洋上,或者说世界的某个深处,事情并非如此。
 

   第二部分:鲁荣渔2682号官方纪实《摘》


  2010年12月,“鲁荣渔2682号”渔船33名船员出海,其间渔船失去踪迹。8个月后,被中国渔政船拖带回港时,船上只剩11名船员。

  历时近两年的侦办和审理,11人被判杀害22名同伴,其中6人判处死刑。

  2015年末,第一位刑满释放者出狱,这个故事又重新被人们关注。

  2012年,剥洋葱(boyangcongpeople)记者曾亲历庭审,纪录了这个故事。

  文 | 新京报记者 张寒

       幸存者

  这是一则旧闻。

  我遇到这个故事的时候,已经进行到庭审的阶段。

  还记得当时法院的如临大敌。一个受害人的妻子是个泼辣的姑娘,她带着我,和法官大吵一场,逼着法官给我这个冒充的表妹发了一张旁听证。

  在法庭上,经历过那场杀戮的人轮流说着他们的证词。

  从大海深处回来的他们已经恢复了理智。刘贵夺,那个沾满血的年轻人,也是一副斯文平常的模样。

  人性的黑暗已经不想多说。

  我常常记起的是那两个失踪的人。一个是大学生马玉超,他没有沾血,也没有人要杀他,他自己跳了海。还有一个是大管轮王炎龙。他偷偷跳海之前打开了船底的总阀。让这群人不得不求救,回到了中国。

  总有本性纯良的人不愿意被胁迫。

  这大概是这个如此黑暗的故事里唯一稍稍让人心安的地方。

  ?2012年11月15日,刘贵夺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。神色平静。

  法官问他,沾血是什么意思?他反问,你说是什么意思,这不是明摆着的吗?

  法官要求他说明。他沉默了一下,抬起头,“杀人的意思”。

  2010年12月27日,鲁荣渔2682号载着33名船员出海捕鱼。2011年8月12日,只有11人回国。

  22人或被杀或失踪,失踪者生还希望渺茫。

  回来的11人,在第一次口供中,口径一致。他们清白无辜。杀人者被杀者都已葬身大海。

  真相在后来的口供中逐渐清晰。

  没有无辜者,11人均身背人命。按照他们在法庭上的说法,他们都“沾血”了。

  出海

  2012年12月27日,鲁荣渔2682号载着33名船员离开荣城石岛码头,3个月后,他们将到达东太平洋秘鲁、智利海域。

  按照合同,他们会在海上呆足两年。一年四万五,提成另算。他们的主要工作是钓鱿鱼,然后装箱冷冻。

 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活。曾经出远洋钓过鱿鱼的黄强说,“比挖煤窑还要苦”。和他一起出海的38个人,最终坚持下来的只有6个人。漂在海上,要忍受无止尽的寂寞。船员之间所有的话似乎都说完了,大多时间都闷头躺在刚好容纳一个人的床上发呆。

  钓鱿鱼只能是晚上。二十多盏一千多瓦的灯挂在船上吸引鱿鱼,人坐在灯下钓鱼,“灯都能把人烤黒”。鱼多的时候船四周密密麻麻都围满了,像流水线工人一样,“不停的拉线,扯鱼”。

  大的鱿鱼有近两百斤。扯到甲板上的时候人往往会累得筋疲力尽。钓上鱿鱼,要迅速装箱冷冻,最累的时候,“两夜一天都没有办法休息”。

  鲁荣渔2682号的船员们对此并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。

  33人中有船员证的只有18人,出过海的只有10人。船长李承权是大连人,他找的有职务的海员也多是大连人,而且和他相识。其它海员则大部分是从大连中介公司招来的打工者。对他们来说,两年十万左右的工资算得上诱人。

  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,有人做小生意赔本希望借此翻身。比如厨师长夏琦勇。有人愿意出海去闯一闯,比如刚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马玉超。

  刘贵夺,这个被公诉人称为致20人死亡的年轻人。当时从黑龙江来到大连,在劳务市场找到了这份工作。

  出海之前并不顺利,不断有人因为适应不了离开了。二副王永波的妻子记得,当时她送自己的老公出海。船却因为船员证没有办下来,迟迟无法出发。

  在她的印象里,12月8号,船长又从中介公司领了一批人回来。她看到那批打工者年龄都比较小。她说了一句,出海很苦,你们受得了吗?几个小伙子很干脆地回答他,“不要紧,我们能吃苦”。

  2010年12月27日,鲁荣渔2682号离开码头出海。船长李承权在笔录中承认。鑫发公司用其它船上有海员证的船员充当鲁荣渔2682号的船员。船离开码头后,公司用拖船将没有船员证的船员运到了船上。

  王永波给妻子打了电话。他习惯用精确的时间,他说12点58分,我们离开码头出海了。“两年很快就会过去。”

  劫船

  按照中国的风俗,他们都在过年前后给家里打了电话。

  那时候船还没有到达钓鱿鱼的海域,语气都颇为轻松。除了说说思念,大多心疼20块钱一分钟的电话费,匆匆就挂了。

  唯一让冯桂杰觉得有点担心的是,儿子马玉超5月18日晚上打来的电话。

  他说梦见爸妈了。冯桂杰安慰他,还有一年半就回来了。这个爱写日记,说话有点诗意的小伙子说了一句,“轮船下面就是万丈深渊,毕竟在太平洋彼岸,谈何容易”。

  冯桂杰觉得这句话不吉利。她想孩子也许是累了,并没有多想。

  5月18日,距离劫船和第一个人的死亡还有28天。

  在检查院的起诉书中,劫船的原因是他们认为“钓鱿工作时间长、强度大、收入低、遂心怀不满”。

  法庭上,刘贵夺在法官打断他描述工作辛苦时提高了声音,“你们真的知道工作咋辛苦吗?”他说,每天工作18个小时,有的时候两天一夜不能睡觉。船员黄金波曾经累晕过去。船长打骂,有病也不给看。

  工资与事先允诺的有差距。他说,他作为钓鱿鱼最多的人,每个月不过只能挣份烟钱。

  “我们只不过是想劫船回国和公司打官司”。

  在刘贵夺的供述里,劫船是内蒙古人包德吉日胡(以下简称包德)提出的。四个内蒙古人抱团,随后刘贵夺加入。包德和刘贵夺分头找人,最终同意劫船的有14人。所有参与的人都是普通船员。没有人在船上有职务。

  6月16日,鲁荣渔2682号在智利海域补满了燃油,油料足以开回中国。

  晚上23点左右,劫船开始了。在之后的一系列杀戮,他们都选择了深夜。

  船分三层。有人负责破坏船上的通讯设备、定位系统。有人守住甲板通往船长室所在的舷梯。

  起诉书中称,刘贵夺、包德格吉日胡(以下简称包德)等持刀和铁棍进入船长室,用持刀捅刺、棍击等手段将李承权控制,逼迫其返航。

  “包德捅了船长腿一刀,船长喊了一嗓子。我说别喊,就又捅了他腿一刀”,刘贵夺在笔录中说。

  船长室的动静惊动了对劫船毫不知情的人。

  第一条人命

  厨师长夏琦勇死了。

  姜晓龙捅出了他的第一刀。

  他在一份笔录中说,夏琦勇和几个人听到动静,想要冲进船长室。他怕局面失控,用刀比划着让夏琦勇下去。夏琦勇把他的刀拨开。两个人撕扯起来。

  “我用刀捅了夏琦勇,扎在他后背两刀”。夏琦勇被扎后,往舵楼左后方的油桶跑,跑到油桶前就摔倒了。

  姜晓龙想继续捅他的前胸,夏琦勇双手抓住了刀刃。两个人抢刀。有人用铁棍打夏琦勇喊他松手。夏琦勇松手了。

  夏晓龙再扎的时候,刀刃已经弯了。一个人拉住了他。

  姜晓龙回到了舵楼的楼梯口。几个船员站在那里。看到他,开始往后退。轮机长温斗说,你别干傻事。姜晓龙说我不能。吴志国在楼梯口又说了一句,“你可不能干傻事啊”。他说,我不会,老夏不硬往里冲,我也不弄他。

  他再去看夏琦勇的时候,夏琦勇的脸已经白了。姜晓龙觉得他已经死了。他和另一个人抬起他往下扔。

  第一次没扔下海,掉到了一层甲板上。又找了一个人,三个人一起把夏琦勇扔了下去。

  夏琦勇一动不动的在海上漂着。不知道漂到哪里了。

  姜晓龙说在劫船之前,他们之间并没有商量过如果船员反抗怎么办。笔录中问他是否会想过这样会把夏琦勇扎死, 他说,我没想过,一直到有人拽我,我才有点清醒过来。

  在整个庭审中,一提到杀人,总会有人说,我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  夏琦勇,死的时候40岁。他以前开过饭店,后来卖服装赔了。他和妻子说想要出海赚点钱,早点把债还上。

  他的死亡像是拉开了一个大幕。这个意外震惊了所有的人。刘贵夺说,他告诉劫船的人,人死了就死了。

  回国之后咱们再说。

  他们还是想要回到中国。

  船长醒来后被抬到了卫星导航附近,按照要求设定了方向。船上的通讯设备被关闭。

  船向着中国的方向行驶。

  图为“鲁荣渔”2682号航行路线及事发经过。

  清除“反者”

  有近一个月的平静时间。

  在这段平静的时间里,包德曾经自制过刀具。用冷冻室外的钢材,和角磨机打磨。刘贵夺说,制成了7把或者9把。

  7月中旬,渔船到了夏威夷以西海域。刘贵夺说他和包德都发现有人想要造反。他们对有职务的船员有着天然的警惕。每天分拨值班看这些船员是否会和船长联系。造反的证据是轮机长温斗想要破坏船上的设备。

  另外,他们发现船的油耗每天突然增加了几倍。

  7月16日、17日前后,他们向他们心目中造反的人动手。

  起诉书称刘贵夺在舵楼放了高音音乐。温密和温斗是兄弟俩,同住一个四人间。温斗被从四人间里叫出,说机器坏了。他一出门,哥哥温密就被杀害抛入海中。

  温斗上了舵楼,刘贵夺告诉他有点滑舵。温斗没有检查出来,就往左侧楼梯下走。埋伏在楼梯的包德捅了他一刀,“刀尖从背后露出来”。刘贵夺在笔录中称。

  7月份,温密的妻子孙丽做了一个梦。梦见了一条龙掉到了水里。温密下水捞。温密下水前还说了一句,我不在你眼前了,以后你别毛毛愣愣(冒冒失失)的。

  孙丽告诉了妯娌傅月梅。傅月梅有点怕,因为她的丈夫温斗就属龙。这不是一个吉利的梦。

  那天晚上的杀戮并没有完。被他们认为想造反的人依次被从房间里叫出杀害。姜晓龙有时候也觉得害怕,他发现原来不在他们杀人名单上的人也在他眼前被杀或者被逼跳海。

  他在笔录中讲述了一个像恶梦一样的情景,海员刘刚被捅倒在甲板上。有人继续捅,他两次弯下腰,捂住了刘刚的嘴。

  据刘贵夺的口供称,最后死的三个人是为了让没有杀人的船员“必须沾血”。

  杀人那天晚上马志超失踪了。在法庭上,刘贵夺提到了马志超。他说,他多次看到马志超浑身发抖。他安慰他,别怕。

  他还提到一句。马志超在船上写了日记。马志超的爸爸说,孩子一直喜欢记日记,喜欢写东西。懂事。他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船上遭遇了怎样的恐惧。“孩子宁可跳海也不在船上活着”。

  两天,死了9人,失踪1人。姜晓龙说,在杀人前,他们都喝了点酒。

  内斗

  造反的人都杀光了。内斗开始了。

  刘贵夺说包德对准了自己。

  在法庭上,问到被告,在船上谁是老大。几乎都说,刘贵夺。有人说刘贵夺是制定杀人名单的人。

  但刘贵夺不这么认为。他说,在最开始,他不过是老三、老四的地位。老大是包德。

  但刘贵夺认为包德笨,尤其是嘴笨,所以要办什么事情传话都要他来。

  刘贵夺和几个人走得近了,他感觉包德看他的眼神不对。姜晓龙是刘贵夺的人,被包德赶到了船舱底下住。也有人偷偷告诉刘贵夺包德要干掉他。

  9个人被杀之后,船长也发生了转变。起诉书称船长李承权等人为求自保,主动要求加入刘贵夺的队伍。

  起诉书称,李承权、崔勇、段志芳为求自保,主动要求加入刘贵夺等人。

  有人找姜晓龙向刘贵夺求情,姜晓龙说,“我说了不算,我自己活哪天还不知道呢。”

  7月24日,鲁荣渔2682号进入日本以东1000余海里的西北太平洋海域。

  又一场杀戮开始了。新加入者被要求杀掉内斗的一方。

  刘贵夺说,他告诉包德让船长去杀崔勇。包德给了船长刀,船长拿刀捅了包德,崔勇也补了两刀,包德被迫跳海。

  在姜晓龙的口供中,包德跳下海后,刘贵夺拉开窗户,对着海里的包德喊,“你们这伙人还有谁?告诉我,捞你上来。”包德在海里大喊都出来。后来刘贵夺没有再理海里的包德。

  被他们认为是和包德一伙的其它五人,或直接被逼跳海,或被捅刺之后跳海。

  这一次,没了6个人。

  杀了包德后,船长李承权给二副王永波烧了纸。他们是几十年的好朋友。李承权说,我给你报仇了。

  王永波的妻子永远记得,当时是船长一家人来到家里。希望王永波能帮忙一起出海。

  选择

  刘贵夺也累了。

  这一场之后,他收了刀和鱼枪。他说,“都给我消消停停的,再不杀人了”。

  法庭上,他多次说,自己也没想到,最终会走到这一步。

  其实,最开始,就是想回国打官司。

  杀了第一个人,他们还想着回国。后来就再也不想了。他们打算偷渡到其它国家。需要钱。他们就让每个人都给家里打电话,跟家里要钱。

 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,这艘船也许再也不会回到中国。

  大管轮王炎龙的妻子7月23号晚上接到了他的最后一个电话。电话里说得病了要钱,但最后,王炎龙说了一句,“这次回去咱闺女该上大学几年级啊?”。这是他最后一句话。

  7月25日,他失踪了。他失踪后船长发现船舱进水了。进水的原因是海底总阀开了。海底总阀只有大管轮王炎龙和轮机长温斗知道。温斗已经死了。刘贵夺说肯定是王炎龙干的。

  船有可能沉。船长这一次联系了公司在朝鲜作业的船,求救。还没有杀过人的四个人偷偷穿了救生衣,上了救生筏离开了船。但是海流往上走,他们又被吹到了船的附近。

  起诉书称,船长李承权、刘贵夺等人朝木筏上扔鱿鱼铁坠。四人均被迫跳海。

  宋国春最终被拉上了船。

  李承权提出船上还有两人未沾血,段志芳、项立山被要求沾血。他们将宋国春穿的救生衣脱下,绑了手脚,用铁坠将他沉入海底。

  项立山在法庭上不断的说,他不杀宋国春他就是死。项立山曾经被判过无期徒刑,五次减刑后才出狱。出海前,还曾经帮人卖了一辆偷来的车。他最终还是沾血了。

  宋国春的死亡终于将杀戮画上了句点。

  结局

  2012年7月27日,日本的船到达,要求登船。7月29日,中国渔政的118号船到了。在这之前,他们定好了攻守同盟。

  刘贵夺说,那是大家一起研究出来的。被内斗掉的包德一伙人自然是坏人,第一个被杀的夏琦勇参与了劫船,剩下的人是在船快沉的时候带着救生筏离开了。

  这十一个人是被劫持的好人。整齐划一的口供。在庭上,几个被告都提到,刘贵夺警告过,不按照这个说,坐了牢,有一个出来的都会报复那个人的全家。

  在法庭上,刘贵夺坐在前面。他的背后,另外十个被告坐成一排。

  他们在法庭上不断的去纠正别人口供里的他们认为不实的地方。杀谁的时候没有我,我不在场等等。他们还诉说着自己在船上的恐惧,“没办法,不杀人我就得死”。他们说,茫茫大海,无处可去。

  刘贵夺开始也在指。后来法官再问他有没有不符合事实的地方。他说有,太多了,算了,我不说了。他并不紧张。

  他的父亲坐在庭下。被害者家属之间有时候会有交流。他的父亲不和任何人说话,坐在被告人家属区的最边上。头一直埋着。

  最后十一名被告被带出法庭的时候。每个人都伸着头死死的盯着家属区的亲人。只有刘贵夺眼睛望着前方,目不斜视的走出了法庭。

 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,2010年12月份起航的“鲁荣渔2682”号船两年合同就要期满了,船员在2012年的12月份就可以回家了。

  傅月梅两周岁的女儿会见到55天就离开她出海的爸爸。冯桂杰将见到瞒着她出海的独生子马玉超。妻子见到丈夫,儿子见到父亲。

  2012年11月18日,开庭结束后的第二天。十几个被害人的家属准备到石岛码头去祭奠亲人。他们买了纸。到了车上,大家讨论说,在海上死去的亲人每年应该去哪里祭奠。应该买什么样的祭品。

  只要有海的地方就行。有海就能收到。大家交流着怎么能领亲人千万里外的魂回家。

  突然,有了一声呜咽。车里安静了。趴在抱在胸口的祭品上,女人们都哭了。

  END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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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ags: 幸存者
责任编辑:小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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